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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品相關 (2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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暖。

餘下的許多河燈通通送給了那些未玩得盡心的孩童,他們開心地朝著錦衣華服的魏明忼和公主喊著“謝謝少爺”“謝謝夫人”。

聽得此話,魏明忼瞇眼笑得開懷,公主微微顰了眉,有心解釋兩句,卻也不知跟一群孩子該如何分辯。

魏明珠牽著公主又沿著大街一路走,隔得遠遠的便看到前頭有一棵十分高大的燈樹。“哎承熹,看那邊!”話落又扯著公主快步擠上前了。

這燈樹約莫有七八丈高,樹上掛滿燈彩,銀花璀璨,遠遠看去只能看到個形狀,便也覺十分壯觀。周圍足有圍著十幾圈人,根本擠不進去。

正好這燈樹直沖著一個酒樓,名曰“清風樓”,幾人便上了頂樓雅間挑了個靠窗的位置,這位置極好,伸出手去便能摸到那燈樹枝椏上掛著的花燈。

聽小二介紹說這樹上頭有兩萬多盞燈,是這條街上幾個大東家一齊投了銀子打造的,他家清風樓出的錢最多,於是這燈樹離清風樓也最近。

這也就是無數詩人都賦詩讚過的火樹銀花了,在前朝時候這火樹是宮裏頭才能得見的,專供宮裏的貴人賞玩。只是這火樹銀花耗時耗力不說,琉璃作木,白玉作枝,極盡奢華只為帝王一樂。故而大興建朝以後,宮中便取締了此種玩樂。

卻不想有關這火樹的讚美之詞流入了民間,京中便有富商聯手,專門把這火樹弄成了文人雅客、巧手工匠□□的工具。

公主第一次逛燈會是在剛及笄的那一年,還是江儼帶她出宮來的。隔著遠遠的看了一回這燈樹,礙著人多沒有湊近來看,實在沒有盡興。

此時近距離地看,才覺出其中精妙,據說火樹上的所有燈中沒有一盞燈的圖案和造型是重樣的,山水人物,花竹翎毛,什麽都有。

每逢上元佳節,京城中上至世家貴胄,下到平頭百姓,家家戶戶都會做些花燈賞玩。而這火樹就是從無數的花燈中選出最別致美觀的那些,若是自家的花燈能被看上眼,有資格上了這火樹,便能得到一些賞銀,能掛的越高的,賞銀也就更多。

自然想要參與評選,也是要掏些報名費的。

百姓為了圖個樂子,富商也不為從中牟利,純粹為了擴大聲名。如此兩全其美之策,官家自然不會幹涉。

逛了一路已經有點疲累,又難得出來一趟,幾人索性換了張圓桌點了些菜,叫江儼和紅素也一起吃飯了。

容婉玗看紅素略帶拘謹地坐下,夾菜入口都十分慎重的模樣,似乎生怕在外人面前丟了她的臉;江儼卻行雲流水,一見便知是常來酒樓用膳的模樣,便忍不住小小走了個神。

江儼雖說調回了她身邊,可承昭並沒有把他儀衛隊長副提舉的位子撤下來。按說他身上還掛著四品的官職,可他總是沈默著跟在她的身後,不知情的人自然把他看成她的侍衛。

明明他出身富貴,卻也絲毫不介意外人看低。便說去徐家那日,還充當了她的車夫。

江儼多年習武警惕性極高,便是暗中有人窺伺都能察覺得到,更別說公主這樣正正當當絲毫不遮掩的視線了。擡眼看向她,眼中浮出幾分笑意,趁著明珠和她二哥說話的功夫,把兩樣素菜換到了公主面前。

公主淺淺一笑,夾了一筷子。

這家酒樓的椅子都是按成人的身量坐得,皓兒不夠高,坐上椅子也夠不著桌上的菜。魏明忼便把他抱在懷裏,夾菜倒水都十分自然。

江儼整顆心都泛著一股子酸氣,連臉上一貫的面無表情都要破功了,偏偏他得硬撐出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,忍得頗為艱難。

正當此時,有幾人大大咧咧推開雅間的門進來,似乎是被魏明忼說話的聲音引來的。見到魏明忼懷中抱著個男童,都是一驚——“哎喲,明忼,你哪兒來這麽大的兒子?”

都與魏明忼多年熟識,自然認得魏明珠是他的妹妹,又一眼看出了坐在他斜對面那個男子裝扮的是一位姑娘,當下大笑揶揄道:“美人兒子全齊了,明忼好福氣!”

這京城中的世家子弟大多有那麽兩個紅粉知己,有的是門當戶對的貴家小姐,看對眼了就出來吃個飯喝個茶;有的是秦樓楚館裏頭出來的,有過露水情緣的那種。

總而言之,帶著姑娘出來玩的時候未免別人說閑話,往往會結伴而行,帶上妹妹和兄弟湊個份子。雖說他們認不得江儼是哪家的公子,也不妨礙他們在這幾息的功夫中假想公主和魏明忼的關系,腦補完了還覺得挺合理。

想來是哪家的小姐吧,興許已經與魏家定了親?

魏明忼臉色一變,嚴肅道:“莫要胡說,這是承熹公主,還不快過來拜見!”還小心翼翼瞅著公主的臉色,怕她聽了生氣。

容婉玗還不至於為這事生氣,哪怕說話的人眼神不太好使,好歹是魏明忼的友人,也得給幾分薄面。

同行的幾人恭恭敬敬見了禮,拼了個桌,也不嫌棄他們動了一半的菜,喚來小二添上幾個菜又開了宴。

一桌人都吃得拘謹,有意無意地捧著公主。可三杯酒下肚便露了原形,有些話開了個頭才發現不太合適姑娘們聽,只好又訕訕閉嘴。

容婉玗見一桌八尺男兒都縮著肩膀默默吃飯,連說話都要小聲咬耳朵。心覺好笑,見氣氛尷尬便主動告辭了,魏明珠自然也與她一起。

把明珠送回了魏家,又委婉謝絕了魏大夫人的留宿,坐上馬車回了宮。

長樂宮守門的兩個小太監正在吃浮元子,見公主回來了,連忙抹抹嘴,擠出笑臉上前請了安。

皓兒今晚興致勃勃逛了一路,此時已經困得不行,紅素要送他回秉謹閣。便只剩下江儼默默跟在公主身後。

連廊上掛著的紅燈籠還沒有撤下,紅燦燦的看得人心生歡喜。今日玩得盡興,公主難得心情這麽好,連步子都輕快了一分。

她一向走得極慢,江儼跟在她後頭一步一停,也不比她慢。

江儼抿抿唇,忍不住開口問:“公主今日可開心?”

公主臉上常常都是微笑,若有跟她不熟的人,往往都會覺得公主待人和善。只有在她身邊呆了多年的人才知道,這淺淺淡淡的微笑,往往都是生人勿進的潛臺詞,她也只對不熟的人會這樣。

在真正相熟的人面前公主會變得自在一些,也要比往日那般恰到好處的微笑要多上許多人情味。

江儼在她身邊呆了多年,很早以前就能從她眼角眉梢的些微表情中看出端倪,這日的公主,自然是極開心的。

可他不知怎的,卻偏偏想要多此一舉得問上一問。

容婉玗沒答他的話,只偏過頭看了看他,臉上笑意更明媚了些,連眸光中都有盈盈璨亮的光點。江儼心一酸,又放輕了聲音問道:“公主……可是對魏家二公子有意?”

公主似是沒有聽清,揚眉去看他。江儼吞吞吐吐道:“魏家二公子為人不夠嚴謹……也不夠細致……魏家家大業大……他不合適……”

江儼在她身邊呆了多年,一向寡言卻坦蕩,從來沒有背後非議他人的習慣。這短短兩句,就已經說得頗為艱難。

江儼深深吸了口氣,認真重覆道:“他不合適。”

公主突然有點聽不懂他想說的是什麽,怔忪些時,看著遠方燈火璀璨的亭臺樓閣,聲音飄飄忽忽似離得極遠:“你莫要多想,自打回了宮,我就決定要在父皇母後身邊呆一輩子了,把皓兒好好養大便是唯一的念想,不會去想那些有的沒的。”

“公主怎麽會如此想……”江儼輕聲勸了句。公主殿下尚年輕,今後更有大半生美好時光待享,怎麽偏偏不去想了呢。

公主神色平靜地看著他,心中五味雜陳,也不知是什麽感覺。許久的沈默,她才淡笑道:“魏家二哥於我來說,只是個久別重逢的朋友,你莫要多想。”

——你莫要多想。

江儼心中微沈,想說自己不是這個意思,雖然他也不知公主理解成了什麽,可這話聽來只覺得奇怪。

回宮這月餘來,兩人見面多了許多,可江儼總是覺得哪哪兒都不對。公主還是像以前一樣溫柔的說話,還是像以前一樣溫婉的笑。

可江儼卻能分辨得出,她待他,是真的不如從前親近了。就好像有許多無形的手推拒著他,把他擋在公主的心外,不讓他靠近半分。

五年的隔閡像無法逾越的天塹一般橫亙在他們之間,一年又一年一點點擴大,如今已生生隔開了萬丈溝壑。

她不走過來,而江儼也不知該如何帶她走過來。

江儼的聲音如往常一樣清清淡淡的,卻有著難以察覺的低落:“公主,是不是……在怪我?”——怪我五年前不辭而別地離開,五年後又自作主張地回來?

他問得不清不楚,公主卻明白他在問什麽,怔怔看著他陷入沈思。許久後才把目光移向遠處,靜默片刻後緩緩答:“我沒有怪你。”

江儼整顆心慢慢地下沈,平日面無表情的臉也一點點破冰,顯露出些許慌張無奈的神色來。他寧願她打他罵他,便是想要他的命,他也能毫不猶豫地親手奉上。

他最怕的,就是她什麽都不說,把心事埋在心底,把難過與眼淚通通都自己忍著。

江儼艱難地解釋道:“屬下……屬下不想離開的,因為……一些原因才離開殿下,去了太子身邊。”

公主沈默了一會兒,聲音低弱,飄在風中弱不可聞。江儼凝了心神努力去聽,才聽到她是在問:“是有不能說的苦衷?”

江儼重重地點了點頭,怕這夜色太暗她看不清,又“恩”了一聲。

公主沈默著看他,臉上表情奇異,有悲傷有不解有怨,最後通通變成了釋然——他五年前不辭而別,便是如今都不打算給她一個解釋。

只覺說不出話來,只能仰著頭看著他,靜靜凝視了許久。

從九歲搬到長樂宮到她十七歲出嫁,江儼就這樣陪著她,數不清已經這樣等了多少年。他目光深邃平靜,眼裏有極微弱極微弱的火光,眸底似有比她還要多還要深沈的心事,只一個眼神都讓人覺得沈甸甸的。

燈火點點映照他的側臉上,無邊寂靜卻也無邊溫暖。那一瞬也不知是怎麽想的,鬼使神差地,公主忍不住走近了一步。

三尺。

江儼行在她身後的間隔,從來都只有三尺距離。

半步不多,半步不少。

她也只需走近一步,便能聞得到他的氣息,觸得到他的溫度。仰頭便能貼近他一向神情寡淡的臉。

離得太近,太近了。江儼微微變重的呼吸都清晰可聞。他眼睛微微睜大,垂眸看著公主極慢地擡高了雙臂,又極慢地環住了他。

江儼陡然一怔,反應變得空前的遲鈍,只能僵著身子站著不動。眼裏原本微弱的火光一點點迸發,可他還是僵著身子不敢動作。

——公主居然在主動抱他?

——公主居然會主動抱他?

懷中的淺淺呼吸透過薄薄衣衫,那微弱的暖意似乎被放大了無數倍,心中熾熱不能言語,暖得他整個身子都要軟了。江儼只覺一陣頭暈目眩,卻情難自禁地伸開雙臂,慢慢地將她攬進了懷裏。

手指在她的狐裘披風上輕輕摩挲了下,冰涼細膩的觸感,他不敢再動了,只那樣僵著身子抱著她。極輕極輕,不敢用半分力道。

懷中的公主臉貼在他肩頭,聲音低婉輕輕說道:“五年前你不辭而別,我特別……特別難過……我在承昭的鐘粹宮等了大半月,每天都在鐘粹宮裏找你,可你偏偏躲著不見我……我知你月底有一日休沐,遛出宮去江家找你,隔得遠遠的看到你……卻還不如不見……”

她的話聲在耳邊,笑得無奈:“那時候也不知怎麽想的,覺得你真可氣,想惡狠狠地罵你,想讓人打你板子……也想抱抱你。”

她又笑了下,一點點收緊了環著他的雙臂:“如今……終於抱到了。”

“屬下沒有躲著公主……”江儼艱澀出聲解釋了兩句:“告了假在家中休息了兩月,未在宮中當值……”他也不知怎的,明明句句為真,解釋起來卻連自己聽來都只覺蒼白。

公主輕輕“恩”了一聲,似乎時隔五年,便已經不在意這個答案了。

江儼唇微顫,想要低頭看她,卻只能看到烏黑的發頂與懷中人的一小片鼻影。聽她聲音微顫低聲呢喃:“大婚之前那幾個月,每每閑下來我就難受得發慌,總想給自己找點事做……不管是刺繡還是練琴,做一會兒就做不下去了……可又不能停下,停下心裏空落落的,會更難過。”

“讓人從宮外淘弄回來的話本子,總是沒有你以前帶回來的好看……”

“其中有一本裏頭講的是個被贖身的妓子的故事。也不知是什麽酸腐書生寫的,那妓子十分聰明,嫁到了一戶有錢人家做妾,書裏頭的原配反倒被相公冷落,被婆婆打罵,還被那妓子欺負。”

“明明是那麽荒唐的故事。我也不知道怎麽的,看完了,楞是被嚇得睡不好覺,特別特別害怕……總覺得嫁進徐家就跟進了老虎窩似的,想都不敢想。”

“紅素她們都與我說‘殿下身份貴重,不會被人欺負’。可我就是特別害怕呀……我生在宮裏,長在宮裏,怎麽就偏偏要嫁到別人家去了?”

“我只在畫像裏頭見過徐肅,聽人說他武功特別厲害,一腳就能踹的人吐血;又聽人說徐老夫人也特別特別兇,徐家有奴仆不小心弄壞了主子的東西就會被活活打死。我天天都在想,我嫁過去會不會也像話本裏的那個原配夫人一樣,會被冷落被打罵被欺負呀?”

江儼一顆心微微往下沈,他與她朝夕相處了八年,此時明明她就靠在自己的懷中,卻覺得距離比之前更遙遠了。

懷中的女子似乎哽咽了下:“怕得厲害了,我深更半夜跑去坤寧宮找母後,我跟母後說我不想嫁人了,哭得可憐兮兮的,把母後嚇得不輕。又聽我說是因為看了亂七八糟的話本子,她罵我胡鬧,發了好一通脾氣,讓我好好準備嫁人,不要胡思亂想,就連兩位嬤嬤也批評我不懂事。”

“那個時候我瘋了一樣想見你……特別想見你……想跟你說說話,哪怕只是看你一眼都好啊……可你還是不見我。”

“江儼,我不想嫁給徐肅……也不想嫁給別人。你知不知道……”唇囁嚅兩下,最後半句話卻終究沒說出口。

——江儼,你知不知道,曾經,我想嫁給你的。

特別想……嫁給你。

……只可惜,我不是你心愛的姑娘。

說出口,除了讓你為難,又能如何呢?

江儼攬在她身後的手直哆嗦,公主柔軟的腰線弧度柔美,就貼在他掌心,可他不敢用半分力道。公主從不開口說她的難過,如今被他逼著說出口,卻只能惹得她更難過。江儼聲音艱澀,無力地安慰道:“都過去了……”

公主眼睛一眨,一滴淚滴在他肩膀上,輕得人難以察覺。“是啊,都過去了……”

她在面前男子寬闊的肩膀上輕輕蹭了一下,像黏人的小貓一樣,動作中是滿滿的依戀。

“從大婚前三個月你離開長樂宮,到我嫁入徐家,再到徐肅戰死的消息傳回京……整整二百四十六天,我沒有見過你一面。”

“這五年……我只遠遠望過你七眼……”

這遲了五年的懷抱,如她想象中一樣溫暖。寬闊的,堅實的,溫暖的肩膀,裏面蘊含著她不敢想的力量。

可也只能,沈迷這一次。

她曾經喜歡這個人的時候,他不知她的心意;

她下定決心要告訴他、想要嫁給他的時候,知道了他心中早已有了心愛的姑娘;

她曾經最最渴望這個懷抱的時候,他不辭而別;

她想要把來不及告訴他的話、把那些埋藏在心底的沈甸甸的心事都通通告訴他,想要完完整整地跟他告別。就算明知婚事已經塵埃落定,這樣做除了給自己一個交待,再沒有別的用處,她還是想要告訴他。

而江儼躲著她避著她,拒絕在大婚前再見她一面。

直到徐家家兵帶著徐肅戰死的消息回京,直到徐肅的“遺體”出殯時,她才再見到他。隔著黑白挽聯,隔著靈堂上唱喪的歌師,隔著一波波來吊唁又一波波離開的賓客,他站在靈堂的那一頭看她許久,眼神悲傷又憐憫。

從那以後,只有承昭偶爾來公主府看她的時候,她與承昭說話時候,江儼會隔得遠遠的守在門外。

起初她刻意垂了眼,忍著不去看他;後來,也就再不想擡眼去找他的位置了。越是看到,越覺難過,又何必呢?

整整五年,他們連一句話都沒有說過。

“這一個月來,我每天都無數次地想……你說你走都走了,你還回來做什麽啊?我想不明白……怎麽想都不明白……”

她的鼻息清淺,呼在江儼脖頸上暖暖熱熱的,凝成一小塊濕氣,鼻息經過的地方癢得鉆心。

被夜晚的冷風一吹,也寒得鉆心。

江儼呼吸急促了兩分,許久才憋出一句“屬下想要護著公主。”

聽得此話,公主輕輕一笑,心中也再不會失望。不是早知道他是如此想的了嗎?江儼從來只把她當主子看待。

心有綺念的,也從來都只有她一人。

吸了吸鼻子,認真道:“江儼,我已經不是過去那個小姑娘了,身邊的紅素啊牽風啊,她們都已經可以獨當一面……我不再需要人護著了。”

公主心口疼得厲害,深深呼吸了兩口才勉強好些,她心裏暗暗嘆息了一聲,強忍下眼裏再次泛起的潮氣,緩緩道:“你武藝高強,文才也不差,自會有似錦前程……而後宮太小了,不是你該留的地方。”

“聽人說,承昭那裏副提舉的位置還給你留著。”

公主把頭埋在他寬闊的胸懷裏,感覺兩人之間每一片相貼的肌膚都在抖,也不知是自己在抖還是江儼。

唇囁嚅了幾下,卻什麽話都說不出來,只輕輕地喃了句:“江儼……”眼眶更熱了,她閉上眼把那不知從何處來的淚意壓回了心底。

“江儼,你走吧。”

披風的下擺打了個旋。懷中的溫暖輕輕地推開了他,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。

容婉玗又做了個夢,剛睜眼便沒了睡意,看著帷帳上的繡花恍惚。

外屋傳來一陣輕悄悄的動靜,聲音十分輕微,若不是她已經醒了估計是聽不到的。不知是紅素、牽風,或者別的哪一個。

“紅素?”

紅素應了一聲,掀了帷帳探身進來,神情有一點擔憂:“公主睡得不好?這才不到辰時,公主再睡一會兒吧。”

容婉玗沒答她的話,怔了片刻問道:“江侍衛……可是離開了?”

紅素表情為難,不知該怎麽作答。可這看在公主眼裏,便只有一種解釋——江儼已經離開了。

她深吸了幾口氣,緩了緩心口那疼。披了外衣起身,掛起帷帳便見床前一丈外跪著一人,垂著眉目看不清表情。

她怔住:“江儼?”

江儼應了聲喏,跪在那裏不起身,也不說別的話,默默等著她梳洗。

容婉玗哪還有那份心情,喝退了紅素。與他默默對視好半晌,也不知該說些什麽。

許久的沈寂後,江儼膝行著向前了幾步跪在她床邊,擡起頭輕聲問:“公主不想我離開,為何卻偏偏要趕我走?”

他從昨天晚上公主睡下開始就跪在了這裏,紅素趕不走他,又怕吵醒公主,只能任他跪了一整晚。

江儼耳目靈敏,聽著帷帳內公主輾轉反側的聲音,自然清楚公主後半夜都沒有睡著。就連方才問他是否走了,語氣裏都有掩飾不住的失落與留戀。

——你不想我離開,為何卻偏偏要趕我走?

跪在她床前的人聲音平淡,眸色深深,俊逸淡然的臉上看不出絲毫表情。問話裏似乎也只有深深的疑惑,除了疑惑不解再沒有其它。

整整一月以來,她日想夜想,想起舊事只覺傷神,想到如今也不好過。最初知道他回來的些許歡欣也一點點消褪了。

所有歡暢的、難過的往事都如潮汐般湧來,每天看著他在眼前三尺之地站著,得要一遍遍提醒自己“他早已心有所屬”“他於自己無意”……才能忍著不去靠近。

明明他就在眼前,忍不住想要走近;明知他早已心有所屬,卻還是想每時每刻都看見他……循環往覆,真是生生折磨自己的心。

昨日那番心裏話,不知憋了多久才能說出口。說完只覺自己委屈得要命,她攢了五年才攢出的丁點勇氣,只那一番話便全部用盡。

可他卻只有清清淡淡的疑惑不解,似乎只是奇怪自己為什麽要趕他走,面上連傷心難過都不見半分。

公主莫名覺得心煩,勉強忍住心頭躁意,找了最最合適的理由說給他聽:“承昭手下門客幕僚眾多,將來承昭得承大統,那些人便是我朝中的新臣,自有大好前途。”

江儼垂了眼,心中失望面上卻不見一絲情緒波動,聲音也是淡淡:“屬下天性寡淡,不愛在官場鉆營。”

公主一噎,也知道這話是他的心聲,只好忍了心火又找了個理由,硬起聲音道:“長樂宮已經沒有你的位置,留在宮裏沒有你的用武之地。”

江儼擡眼凝視了她半晌,似乎微微笑了下,仰起頭看著坐在床邊的公主慢慢說:“長樂宮各司其職,不需要屬下做事,可公主身邊還需要屬下跟著。”

“屬下知道公主喜歡的吃食,知道公主喜歡的花木,知道公主喜歡誰不喜歡誰……屬下清楚公主的一切喜好,更應該跟在公主身邊。”

語氣中竟還帶著兩分莫名歡欣,“長樂宮沒有屬下的位置,公主身邊卻有屬下的位置。”

公主瞪著他,聽了這話反而氣笑道:“我這輩子不論生老病死都要呆在宮中,你也要跟我耗在宮裏做一輩子奴才?”這話色厲內荏,卻已經是她能說出的最重的話。

江儼眉睫輕顫,他與公主相伴許多年,言笑晏晏的模樣他見過,溫聲軟語的模樣他見過,如此輕賤他喊他“奴才”的話確實第一次說。

他出身富貴之家,入宮多年卻不是跟著公主便是跟著太子,皇嗣近侍從來只跪自家主子與聖上,也是頭一次聽人這般輕賤。

那一瞬間的難堪讓江儼僵了一下,整個人卻仍然跪得筆直。

公主咬著下唇,瞪著他不言語。眼裏已蒙了薄薄一層水霧,唇囁嚅了下卻說不出話。

沈默須臾,江儼換了個蹲姿,輕輕捧起了她放在地上的雙足。公主下意識地縮了一下,卻被他施力握住了腳腕,放在他膝頭上。

公主的足膚嬌嫩卻冰涼,明明屋子裏燃了暖爐,蓋著厚實的鴨絨被,睡了一夜雙腳卻還是冰涼的。江儼從很早以前就知道,他的公主一入冬日就很難入睡,雙足到小腿都會覺得發冷,晚上就寢的時候尤其難捱,便是用暖手爐暖熱乎了睡下,到了半夜也就沒了溫度。

公主又不想因為這樣的小事大半夜叫丫鬟起來換爐子,只能將就著睡。無意中被江儼知道了,從那以後她每每淩晨被冷醒,外屋總會有備好的手爐,細心地用棉套裹了,放在被窩裏能舒舒服服睡到天亮。

江儼把她的右足攏在手中,不輕不重地按揉腳底的幾個穴位,這幾個穴位能舒經活絡、緩解疲勞。

容婉玗怕癢得很,偏偏江儼施了兩分力道牢牢握在掌中,任她怎麽掙紮也躲不開。忍耐了好一會兒才勉強習慣。

咬著下唇沈默了一會兒,心懷忐忑地憋出一句解釋:“我方才……不是那個意思。”一時情急之下,那樣傷人的話竟也能脫口而出。

江儼微微笑了下,似乎只這麽一會兒的功夫就已經想得明明白白。他擡眼仰視著她,緩緩道:“屬下命賤,這許多年又做慣了奴才。能跟在公主身邊做一輩子的奴才,已經是莫大的福分,再不敢奢求其他。”

江儼垂下眼瞼,不知怎的突然有點臉熱,不敢擡眼去看她,卻極為認真地低聲重覆道:“屬下想跟在公主身邊,做一輩子的奴才。”

公主剛說完那句話,眨眼的功夫已經是萬分後悔,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。江儼還這麽回答,不吝於在她心尖上剜肉——她從來沒把他當過奴才,他在長樂宮陪她八年,在她心中江儼與她親人的分量也差不了多少。

江儼的掌心滾燙,很快就把她的足熨暖了。他又換了一足,不緊不慢地動作。最後拾起地上的鞋襪,細心給她穿好。

公主許久不作聲,江儼正思索著自己應該說些什麽,才能打破沈默免得她尷尬,卻見一滴晶瑩的液體滴在他手背上。江儼驟然擡眼,見公主看著自己怔怔落淚,咬著下唇一點聲音都不出,眼裏滿滿都是委屈。

公主很少哭,也從來不會這樣委屈的哭。她是高高在上的金枝玉葉,人生中幾乎沒有什麽求而不得的東西,更別說是委屈。

江儼心疼得要命,擡手想要給她擦淚,卻被公主一偏頭躲過了。江儼這才想起自己的手剛剛做了什麽,又手忙腳亂地去打水洗手。

公主縮回床上,一臉淚的樣子實在狼狽,只好拿被子蒙著頭,聲音悶悶地說:“你若再離開,我就……”抽噎了一下,又想不出來該如何罰他,只好委屈公主縮回床上,一臉淚的樣子實在狼狽,只好拿被子蒙著頭,聲音悶悶地說:“你若再離開,我就……”抽噎了一下,又想不出來該如何罰他,只好委屈兮兮補充道:“你若再離開……我就要討厭你了……”

江儼動作一滯,低低“恩”了一聲,看著床上裹著被子縮成一團的公主,只覺又心疼又好笑。

——他的公主殿下從來心軟,便連這威脅人的話都不會說。

江儼坐在她床邊腳榻上,指尖摩挲著被子上的團花錦繡,閉上眼無聲笑了。

餘生,他再不會離開半步。

作者有話說:

1.怕你們被虐跑,所以三章連發。

2.以公主自閉的性格能把心事說出來,用盡了僅有的那麽一丁點勇氣,已經是很大的進步了。破冰期結束,心結已經解開,雙向暗戀已轉向兩情相悅,接下來進入甜甜蜜蜜談戀愛階段,此後的四十章內再沒有虐。

3.關於江儼有心儀女子,不是公主僅憑偷聽來的一句話斷定的,確實有引起她誤會的姑娘,後文會講。她出宮去江家找江儼,看到江儼和那姑娘形容親密,想徹底死心,但整整五年心也沒死透。

4.我是親媽,我說真的……

☆、三字錦囊

公主不再強硬地趕他走了,可江儼還是緊張得不得了,雖然如往常一樣冷著臉無甚表情,可只有江儼知道自己每時每刻都提心吊膽的,生怕公主舊話重提。

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,也許是因為自己太閑了?每天除了清早練武就沒什麽正經事做;也許是公主覺得他不做事卻拿了太多俸祿?也許是他因為話太少太悶看得公主心煩?畢竟連他娘也經常這麽說……

許多猜測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能。可心中沒個成算,便也只能亂猜。

公主每日任由他跟著,卻時常看著他走神,對著他的時候總是雙頰薄紅眸光水潤、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,似乎想說什麽又說不出口,公主忍著不說又自己生悶氣。

江儼看著揪心,卻偏偏不知道她想要說什麽,又生怕公主還要趕他走,把他攆回太子身邊。可公主總是欲言又止,似乎想說的又不是這個。

想到這兒江儼心頭微酸,曾經他連公主的每個眼神都能讀懂,如今卻連煩擾她多日的心事都看不明白了。

作為近身侍衛,江儼每個月月底才有一天的休沐,可江儼卻等不了那麽久。他知道自己於人際上一向蠢笨,急需外援來支招。於是昨日他給家中寄了家書,裏頭裝著兩封信,一封是問候家人身體的——這基本沒用,畢竟家中不管大事小事都會告知他一聲。

另一封信是專門寫給江家大夫人的——江儼每次回家,他娘親都會語重心長地叮囑他:蠢兒子,你若看上了哪家的姑娘一定不要輕舉妄動,千萬別把人嚇跑了。一定先告訴娘親,娘親給你支招。

江家老宅就在京城中,這家書一來一去不過兩日的功夫,江儼便收到厚厚一沓回信,足足有一根手指那麽厚,裝在一個黃梨木雕花盒子裏,塞得滿滿實實的。

江儼頓了片刻,心下陡然生出一種不太好的預感。粗略一看,裏頭竟有好些人的筆跡,祖父的、爹娘的、兄長的……

心頭微窘——本來是要求他娘支招,怎麽全家人都一起看了那封信?顧不得窘迫,他連忙一封封拆開來看。畢竟是集思廣益得來的,比他一人瞎想要靠譜多了。

江家老太爺,也就是江儼的爺爺回信中寫道:“女子乃是世間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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